读《光明日报》2月18日周长荣先生的《平步青云的马周》,文末说:“马周的品德主要表现在忠义方面。……《旧唐书》说:‘周临终,索所陈事表草一帙,手自焚之,慨然曰:管晏彰君之过,求身后名,吾弗为也。’在这一点上,马周比魏征高明得多,魏征曾经‘自录前后谏诤辞往复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’,唐太宗知道后很不高兴。”若就此认为马周比魏征高明,期期不敢苟同。
判断是非,首先要弄清什么是“是”,什么是“非”?这里问题的关键就在于是马周烧谏草对,还是魏征将谏草交给史官对?
魏征“自录前后谏诤辞往复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”,我们要弄清楚“起居郎”是干什么的,这才可以判断魏征的行为属于什么性质。起居郎置于贞观二年(公元628年),隶门下省,其职务是凡皇帝法度,典礼文物,迂拜旌赏,诛罚黜免,皆随事记录以成起居注。有这么一段故事足以说明起居郎的作用,《资治通鉴》卷196载:“上(唐太宗李世民)谓谏议大夫褚遂良曰:‘卿犹知起居注所书可得观乎?’对曰:‘史官书人君言动,备记善恶,庶几人君不敢为非,未闻自取而观之也。’上曰:‘朕有不善,卿亦记之耶?’对曰:‘臣职当载笔,不敢不记。’黄门侍郎刘洎曰:‘借使遂良不记,天下皆记之。’”褚遂良既然责有所司,连唐太宗的“不善”也“不敢不记”,则魏征将他前后谏诤言辞给了史官褚遂良,就不止是对李世民负责,亦且是对天下后世负责,正是极具责任心的表现,可谓至大至公之举!更何况“借使遂良不记,天下皆记之”呢。正是像这样的“不敢不记”,所以后来兼知起居注的杜正伦,就特地给李世民打招呼:“君举必书,言存左史。臣职当修起居注,不敢不尽愚直。陛下若一言乖于道理,则千载累于圣德,非直当今损于百姓,愿陛下慎之!”(《旧唐书》卷70《杜正伦传》)可见对于君主之言行,史笔直书,是匡君爱民,是何等重要的国家大事。这一点,连李世民自己也是赞成的。那么,魏征“自录前后谏诤辞往复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”,于国家人民之公,于李世民个人之私都不悖,则李世民之“很不高兴”倒是他的不对了。既是李世民的不对,魏征何以就不高明了呢?
是的,李世民当时知道此事极不高兴,但这是别有原因的。李世民的太子承乾无德,李世民要杜正伦侦察后回报。杜正伦在对太子“数谏不纳”的情况下,乃以他父亲的话吓唬他,正如杜正伦向李世民解释的,不过想“冀其有惧,或当反善”罢啦。李世民却怪杜正伦泄漏了他的话,便将杜正伦贬了。后来承乾谋反,李世民便借口他与魏征是一党,这才迂怒于魏征,不仅停止了自己女儿衡山公主与魏征大儿子的婚事,还砸碎了自己亲自为魏征所撰写的碑。其实这是如同火山的爆发,其积怨也久矣!关键还是那一句“会须杀此田舍翁”(见《资治通鉴》卷194)。亘在胸中多年,一下找到了突破口,总算出了一口恶气罢了!不过李世民终归还是李世民,没过两年,他在亲征高丽失败后,就追悔说:“魏征若在,不使我有此行也!”于是“命驰驿祀征以少牢,复立所制碑,召其妻子诣行在劳赐之。”(上书卷198)则李世民之“很不高兴”,最后还是知道自己的“很不高兴”是错了。
要说历史上顶顶有名的“贞观之治”,若是没有魏征,不知是否还有此一说?这点李世民自己知道得最清楚。有次他以极形象的比喻对魏征说:“公独不见金之在矿也,何足贵哉?有冶锻而为器,便为人所宝。朕方自比于金,以卿为良匠。”(《旧唐书》卷71《魏征传》)则魏征作为“良匠”之“良”,自然不能排斥他为史官提供真实史料之正直行为。后来的史官许敬宗倒是和马周一个路子,“自掌知国史,记事阿曲。……高祖太宗两朝实录,其敬播所修者,颇多详直。敬宗又辄以己爱憎曲事删改,”于是招来了诸多“论者尤之!”(《旧唐书》卷82《许敬宗传》)以至现在的《唐书》、《通鉴》中记唐太宗的事便有了许多不实之处,这种极不负责任的行为,使历史不得真实地昭彰于后世,就是他们这些所谓“不彰君恶”的人虚美所致!
马周历任监察御史、侍御史、直至官拜中书令,均职在纠察、掌外制及监起居注事,其所陈之事,无疑直接与贞观之世有关,既云“不彰君恶”,当更与李世民作为君主的言行有关。这是让后人认识初唐,特别是“贞观之治”极有价值的史料,他却一火而焚之!高明乎?不高明乎?所幸他还留下了两篇疏文,从这两篇疏文看,他之所以被惊之为“奇文”的,皆得力于历史,是以他动辄说“每读经史”,“历观前代”。设若前人都同他一样“高明”,不留下任何文字,何来经史?又从何而“观”?可见是历史造就了他,而他的这种行为,却有负于历史了!若是现在,我们完全可以判他一个“渎职罪”!我以为,他的这种所谓“不彰君恶”的举动,于他以及他的子孙来说,倒是绝顶的“高明”!但若作为一个国家的宰相来要求,则为可耻!马周与魏征自是两条道上的人,本不可同日而语。当年魏征就是因为直道而行,为小人所陷,李世民命人传话告诫他:“自今后不得不存形迹”。他反而跑到李世民面前去特意强调:“臣闻君臣协力,义同一体。不存公道,唯事形迹;若君臣上下,同遵此道,则邦之兴丧,或未可知!”使李世民“瞿然改容曰:‘吾已悔之!’”(《旧唐书·魏征传》)马周之焚谏草,正是魏征所鄙视的“唯事形迹”。魏征和李世民作过多少次交锋,以至李世民咬牙切齿地说:“我几时总要杀了这个乡巴佬!”更何况李世民还公开说过龙有逆鳞,拂之则死的极具威慑力量的话,魏征怎不知危险就在眉睫!但他还是要这样做。马周冠冕地说什么“不彰君恶”,实则是魏征所耻于为之的“虑身”而“废国家大计”的行为!这种外君子而内小人的伪善姿态,就是孔子所谓的“乡愿”。马周之所以如周先生说的:“没有受过处分。可谓平步青云,一帆风顺,提拔之快,官位之显赫,宦途之平坦,在唐初官场中是不多见的”,其实际原因,恐怕主要还是这种“乡愿”造诣之高深。孔子说:“乡愿,德之贼也!”“乡愿”再圆滑世故,终不得混之为德。这点连李世民本人也是清楚的。对于魏征,他的评价是:“魏征殁,朕亡一镜矣!”而对于马周,不过是:“暂不相见,则便思之,”近乎弄臣而已。周先生引用了岑文本称马周的话,并不完全,忽略了他对马周评价非常形象的后半截。那是这样说的:“昔苏、张、终、贾,正应此耳。然鸢肩火色,腾上必速,恐不能久耳。”可见他之所谓的“奇文”,在他的同时的人,都已有了深刻的认识,只不过如苏秦、张仪、终军、贾谊之徒,徒逞口舌之利,正所谓“听之靡靡,令人忘倦。”是中听不中用,所谓“腾上必速,恐不能久”的。一类乎弄臣,一则为“镜”,为“良匠”,是以一不能暂离,一则敬而远之的吧!然爱的未必就“高明”,而敬而远之的未必就不“高明”,这是不能以世俗的眼光来判断的。